如果把诗比成一种酒,欧阳江河觉得自己的诗,“可能还真的是白酒,有点烈了。”他说。
11月17日,在国际诗酒文化大会第四届中国酒城•泸州老窖文化艺术周期间,记者找到这位执拗于写长诗的人,请他聊聊酒、诗歌与泸州记忆。
记 者:您是泸州出生的,您在这里生活过吗?
欧阳江河:我五六岁的时候,父亲因为工作原因,离开泸州去了大凉山,我也跟着离开。后来,来来回回,我在泸州生活了八九年。
关于泸州我有一些比较深刻的记忆,其中一个跟泸州老窖有关。就是我父亲第二次离开泸州的时候,他买了两箱泸州老窖带走。这两箱酒,一直喝了十几二十年才喝完,我父亲喝得很珍惜。其实在我的意识里,“泸州”和“老窖”就好像是一个词,基本上我看到酒,才会想起泸州。
记 者:今年的国际诗酒文化大会,主题是“让诗酒温暖每个人”,想请您谈谈对这个主题的看法。
欧阳江河:诗和酒之间,有一种很神奇的共性。自古以来,就有很多“古来圣贤皆寂寞,惟有饮者留其名”、“花间一壶酒,独酌无相亲”这样的诗句。我觉得在某一个远处,诗神的精神和酒神的精神,可能是相通的。他们汇集在一起后,传递给我们的是一种非常遥远的、神奇的、微醉的、有化学变化的一种温暖的感觉。
这种温暖的感觉,有点不可解,很难用数学语言、科学语言精确地把它解析出来。但这种东西是有生命的。其实有些很神奇的东西、美妙的东西,都是不需要任何论证、任何知识,甚至不需要方法的。它呈现的方式太直接,它就是一种温暖、微醉、美好,就像上帝给你的一份厚礼,这也是人生值得过的一种原因。
诗和酒带来的那种温暖,可能会让你有点发疯、有点失控、有点爱、有点怅然若失、有点忧郁、有点超脱,它就是这些东西,所有这一切都会在温暖里面被你碰到、被你拿到,有时候是被你拒绝,有时候被你闪过,有时候它就来到,它就是一个发生直接呈现,这是诗歌很微妙的地方。
记 者:如果把您的诗比作一种酒,您觉得比较接近于什么?
欧阳江河:(认真思考片刻后)可能还真的更像白酒,我希望它是葡萄酒,但它很可能真的是白酒。我的诗,好像没有那么温柔,它有点烈了。
记 者:之前有人说,在我们这个时代坚持写长诗,是一种执拗,您的真实想法是怎么样?
欧阳江河:就是有点拧巴,我是有意识的有点拧巴。长诗肯定不讨喜,同行也不愿意读。像我最长的《古今相接》,这首诗可能有2000多行,也可能是1700行,我记不清了。这首诗你要读,哪怕是下定决心的人,可能也要读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,肯定是读过300行、400行就累得不行了,得赶快读点其他东西,要不然会恶心得要呕吐。
它的转化太快了,没有固定的一个主题,没有具体的一个题材,看起来有很多不相关的东西,有历史的、有宗教的、有军事的、有古迹的,有历史传闻的、小道消息的、八卦的、宗教圣训的,还有各种医学史的、数学史的、体育史的、美容的,所有乱七八糟东西都在一起,但是它的线条又非常单簿,我故意用一些转换的语气,有语气、有换气在里面,会有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,然后靠换气再把它们衔接在一起。
它不是史诗,但它可能是一个对史诗和长诗之间的一个混用、一种篡改。它里面大量的反词,它不光是用词语在写作,它还用反词在写。
我写长诗,除了在跟碎片化的生活方式“拧着来”,还有一个原因是,我觉得中国现在的很多短诗,都是一个即兴的东西,随性而发。有了一个灵感、突然出现一个念头,或者突然冒出一个很优美的句子,然后把它写成诗。这种即兴的、抒情的东西太多了,以致于可以认出自己的可能性越来越少,大家使用的语言、使用的意象都越来越靠近。你以为是你独自的,但你写的东西可能已经被其他人同时在写。我写了这么多年诗,就这种重复对我来讲意义不大了,但这种写作比较容易把诗写好,这也是当前的一个写作的主流。
记 者:可能我们很多人,对诗的印象就是您描述的这种随性而发。
欧阳江河:这种来自灵感,来自优美的句子,来自自我感动,来自伤感,来自小情调等等,这些都很好,但是对我来讲,我这样一个老诗人,60多岁的人,历经了写作意义上的沧桑之后,这种方式对我已经没有吸引力了。
其实我原来写短诗的时候,也跟很多诗人不太一样。我是在短诗里面力求处理一些重大的问题,比如说:词和物的问题。这个问题是我从《手枪》和《玻璃工厂》以后,贯穿到现在的写作,这是个原理性的东西,是我一直贯穿的。还有一个就是我的现场感,以及我的写作是词和反词相互的一种对照。我想追求的是诗的极端性、强度和难度。所以到了写长诗的时候,就更能发挥我的特点。我希望可以对抗那种消费性质,不要产生那种重复,那种东西是会让人写腻的。
记 者:那种汹涌的才华,会不会是一种危险?
欧阳江河:看你怎么定义危险。危险是一个要带来伤害的东西,带来你没有办法确定的一种后果和可能性。也许兰波感觉到危险了,所以他所有的诗在19岁之前写完,然后他就跑去北非卖军火去了,或者是他觉得诗歌的危险还不够,要去借助一个卖武器的这样一个生涯,他并不是为了发财,而是寻找更大的危险。我还真没有从危险的角度去考虑诗歌,我主要是认为它是一个挑战。
记 者:我们要怎么理解这种挑战?
欧阳江河:就是我寻求越来越大的、越来越极端的、越来越困难的一种写作方式。然后赋予这种挑战一个持续性。我会去掉很多东西,因为那些东西都是自我的产物。我要去掉一瞬间的感动,我想把这些东西泯灭掉、消除掉。所以我的写作有时候会引向一个无我之境。在这里面,我自己并不是上帝,我自己并不是抒情主体和绝对正确的写诗的作者,我可能只是里面一个很复杂的综合体。